这些天上微博,里面总是跳出来姜文为某手机代言的广告。
姜文导演的作品始终具备独特并强烈的个人印记,这种节奏密集肌肉紧绷的张扬,应该是来自姜导的审美本能,或许也是由于多年被各种萎靡不振郁郁寡欢的小镇青年占据了文艺阵地,无论观众还是作者都实在太缺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爽快汉子了。
姜导的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在尽量实现原著给出的种种关于青春的意象,所以军功章的一多半得归小说,但这部影片从第一个镜头开始就已经基本确立了姜导的电影语言的面貌和走向。第二部《鬼子来了》,姜导迎来了爆发式的艺术自觉,形式上绝对称得上完美。再往后,就有些情不自禁了,恨不得每句对白都要有放光的感觉,每个镜头都得是纯爷们,每段配乐都需导致情绪暴涨,这种看多了有点儿感觉撑得慌,一桌子大鱼大肉,像在暴饮暴食。
看得出来,姜导越来越喜欢那种把一件作品塞得满满当当的创作手法,这种手法会给人一种目不暇接之感,这种目不暇接的满满当当并不是仅指视觉或是听觉上的可以实时被感知的东西,还包括作者随时都在场的意图感,也就是说,每个镜头里的无论内容或形式都在争先恐后地表明立场和态度,这些立场和态度几乎涵盖了作者在审美,世界观,社会生活,自我认识,艺术理想等等所有方面的发言,这种“满”是种绝对的满,是不留缝隙不遗余力的表达,观众也是没有喘息之机地接收作者发出的种种信息和符号。
由于观众是瞬间被强行灌输了作者精心调配了许久的各种综合的材料,所以这种满满当当会给观众造成一种作者才华横溢喷薄而出的既视感,这种可以迅速征服观众的创作反馈如此美妙,作者与观众在思维力量和表达力量上的悬殊对比完全的成为一个显像,巨大的满足令创作者欲罢不能,这可能也是姜导的作品越来越风格化的心理意识和创作动机之一。
与此同时,在现当代艺术的展览和讨论中不时会出现类似“空”和“无”这样的概念,当然了,每次这些概念出现的背景和目的是不一样的,但总体来说,这都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美学思想和世界观层面上的东西。
可落实到具体的作品之中,“空”和“无”的表达和使用都需要“满”的填充才能有效,只有当某个方面真正做到了“满”,这些“空”和“无”才具有真正属于艺术作品范畴的意义,才不是只停留在字面和概念上,正如留白的意义在于“留”这个动作,而绝对的“白”本身是无意义的,也就是说,在传统艺术和传统美学中经常会用一些停顿和省略去表现衬托出某些“满”的价值和美感。因此,“空”和“无”是无法去绝对孤立的表现的,他需要一个“满”的借力的支点。
与动态的影像不同的是,静态的现当代的艺术形式,比如绘画,装置,摄影等,是很难真正承载“空”和“无”的主题的,而传统绘画中的“留白”或者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此处无声胜有声”,都是依赖于对这一创作技巧的大规模地、规律性地、熟练普遍地运用,在诗词、书画、音乐、戏曲等所有中国传统的艺术形式中都配备了这一常规表现手法,所以这已经算是一种超级完善的审美习惯和趣味,但是在新式或者说西式的静态艺术中,并不具备这种常规的心照不宣的习惯和趣味。
用中国传统艺术对比一下现当代静态艺术形式的“空”和“无”,还可以发现,现当代艺术中(无论是否号称来自于东方艺术启发)的“空“和“无”,只是一种为了谈论“空”和“无”而存在的一个没有手段的目的,这相当于直接给出了一个结果,但没有证明的过程,这样的“空”和“无”不具备实在的可读性可视性,这不是一个基于艺术手段而来的感受,而只是一个预设的美学结论。
可是在动态的艺术形式中又是另外一种情况,比如著名的约翰·凯奇的《4分33秒》,这个作品里面除去对现场中真实存在过的,被称之为“偶然音乐”的再现,剩下的内容就是关于“空”和“无”的概念,但这里的“空”和“无”就不会出现像静态艺术形式里面的那种“空”和“无”的虚弱感,因为这里面还是有“满”的元素,这种“满”具体体现在:从观众的陆续入场,到端坐于台下,再到演奏者的正式登台,以及现场对于即将开始的表演的充满期待的强烈氛围,直到表演开始,演奏者坐在钢琴前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和表情,观众在表演过程中的种种反应,持续到最终谢幕的这一整套仪式感,都是在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一种表现行为,这种表现行为就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的满满的“笔触”,这些“笔触”就是对“空”和“无”这个音乐概念的支撑,所以在4分33秒的休止符之中其实存在了许多内容,失去这些被刻意调动的众多元素参与的内容,只留下绝对的“空”和“无”的音乐本身,这个作品就失去了体积上的完整性,“空”和“无”也就失去了它们存在着的面目和重量,作为艺术,就失去了感染力,就成了纯粹的思辨(当然非要称之为观念艺术也行),那么约翰·凯奇是否有必要真的创作这么一首“音乐作品”,这个艺术实体是否有存在和表演的必要,就见仁见智了。
这个作品实际上还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无论多么极端的,前卫的作品,要想真正成立,真正饱和,真正具备说服力,里面总是脱离不了那些最具规律性、最传统、最普遍的美学价值和创作范式。
啰嗦了半天,就是想说,在我的印象中,姜导好像没自称过艺术家,但事实上他干的就是个合格的艺术家干的事情。可是如果每个镜头、每个细节、每句对白、甚至每个空镜头,都给人以浓墨重彩般在使劲儿的观感,把每一个局部都当成表达的前沿阵地,那反而是破坏了整体的节奏感,把核弹级别的能量和威力,紧锣密鼓地炸成了二踢脚的效果,有点不妙。
另一方面,连不自称艺术家的姜导,都对自我要求得如此严格,满满当当地在每一部电影中塞满了内容,相比之下,咱们明目张胆的以艺术家自居的,假如处处虚无欲言又止,就是偷懒了。
没有个落脚点,没有个充分展示表现力爆发力的段落,就属于用力用得不彻底,那么放空就没有什么根据,凭啥如此般的“无形”就是“大象”了?搞了半天,只剩下观念上虚无缥缈的“本来无一物”,长此以往,毕竟不是个办法。
撰文:张帆
图片提供:来源于网络
「拉杂辑」专栏作家
张帆 艺术家 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1975 生于青岛
1998 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本科
2002 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