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初，左拉出版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当中的第14部--《杰作》。左拉不愧是一代文学巨匠，之前出版的《小酒馆》、《娜娜》等小说，生动地记录下了一个鲜活的巴黎以及那个摩登的时代。《杰作》一书以真实、细腻的笔调塑造了一个身居巴黎的画家。只不过，小说里的画家是一个失败的画家、一个时代的Loser。此书一经问世，明眼人就完全知晓小说里的克洛德（男主角）就是小说外的塞尚。

《杰作》法文版

小说与油画都基本属于虚构的艺术，只不过是虚构的成分多与少的区别。即便是绝对的写实也依然有“虚构”参与进来，甚至可以这样说，没有虚构就没有艺术。左拉的“虚构”是以塞尚为真实的原型，而真实的塞尚出生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一个生活优渥的商人家庭。1860年，21岁的塞尚得以进入巴黎的苏伊斯美术学院学习绘画，而时年19岁的雷诺阿则是他的学长。此后他又结识了莫奈、毕沙罗等青年画家，尤其是毕沙罗的写生模式和色彩经验，对他画风的初步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自画像》  64cm X 53cm 1875年

到了1874年4月，莫奈、毕沙罗、雷诺阿、德加、巴齐耶等几十位边缘画家，以一种与主流学院绘画分庭抗礼的架势，举办了一场联合展览。在这次印象派的成名展上，塞尚的两幅油画《现代奥林匹亚》和《自缢者之屋》得以参与其中，尽管有毕沙罗的大力推荐，但他的作品还是显得有些突兀。以“奥林匹亚”一词来为作品命名，是塞尚本人向精神领袖马奈的致敬。可是，当时的观众还没有完全从对马奈的反感中脱离出来，这个略有凌乱之感的画面注定会不讨喜。而《自缢者之屋》在外行人看来则是属于僵直、无趣的风景画，尤其作品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更不讨喜的存在。

《现代奥林匹亚》 46ccm X 55.5cm 1874年

《缢死者之屋》 50.5cm X 67cm 1872-73年

站在艺术发展史的角度，当一种新的艺术（绘画）形式创立，尤其是与之前的传统模式相悖时，肯定会经历种种的不支持、不认同、不理解。也就是说，一个优秀的画家一旦超越了其身处的时代，不被理解是极其正常的现实问题。1874年的巴黎，连莫奈的《印象·日出》都理解不了，又怎么会去理解塞尚的作品呢？当舆论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莫奈的时候，对塞尚则是如空气般漠视，就连文笔刁钻的艺术评论家都懒得去说上那么一两句，哪怕是嘲讽的言语也都没有。于是，塞尚忿忿地说：“在活着的画家当中，只有一个才是真正的画家--那就是我。”最后，《现代奥林匹亚》一画被他的好朋友保罗·加切特花了200法郎购买，算是给他了一个小小的安慰。

由于在画面上的固执己见，塞尚成为了非主流画家里的非主流。他所认定的创新被当做了“出格”，同时还被朋友疏远、被前辈打压、被观众蔑视。尽管不是所有的创新都是有意义的，可是能够坚韧地持续下来的创新，总会被人们所接受、被历史所接纳。但这个被接纳的过程势必是痛苦、无助的，而他唯一能够发起反抗的只有手中的画笔。

《圣维克多山》 1890年 65cm X 81cm

论及塞尚的创新，首先是技术性的创新。他的画面看起来比较“干”、比较“涩”，是因为在第一笔颜料没有干燥之间，他几乎不再画下第二笔，于是就发生了一个相对缓慢的绘画流程。在这个流程里，他间接地去除掉了中间色调，即是以相对独立的色块对应色彩的完整度，同时又杜绝了不同色块（颜料）相碰撞的偶然性。这就使得整幅画面没有了温润的渲染，也就完全没有了古典主义的精致和现实主义的客观。其次，他作画的第一笔通常是落在影子部分，然后再渐渐推进到主体形象部分。再以色块作为视觉牵引，加上几何化的构成，使得他这种非客观、反古典的写实画法充满了理性的思考。他一向都在探究物象的最本质、最根源的部分，并重新配置色彩与空间，而且具有一定的内在指向性。与小说相比，绘画的特殊性在于，技法改变的背后是思考模式以及观察模式的改变。也许，只有他自己会认为还没有达到“理想”的境界，不过，在后辈画家甚至是更多的后世画家眼里，他已经实现了“再造自然”，而且是凭借一己之力实现了重塑绘画。

生活里的塞尚，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与那些“叛逆者”相比依然有些格格不入。可是，他一直视左拉为挚友、密友。不过，同是一个左拉，二十年前极力推崇倍受争议的马奈，二十年后却大力反对饱受责难的塞尚。当《杰作》一书问世以后，由于塞尚不在巴黎，左拉不厚道地将新书邮寄给了徘徊在圣•维克多山脚下的塞尚，结果可想而知。

《杰作》中文版

塞尚无法接受左拉为什么会如此针对自己，也许是画风过于超前，让对方一时无法理解，也许是太过于熟悉的缘故，就极容易忽视对方的优点，而又无限放大对方的缺点。《杰作》所设定的结局是男主角在自己的画作前自杀身亡，或者是在影射那幅《缢死者之屋》，或者在左拉看来，塞尚始终是一个笨拙的家伙，只有用生命来弥补才华的不足，才是唯一的可行性。再或者，左拉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劝告塞尚，停手吧！快停止你的艺术吧！可是，对于一个诚心诚意画画的人来说，死在自己的画作前，又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此外，小说的女主角--克莉丝蒂娜的设定，是直接影射现实里的奥尔唐斯·菲凯（塞尚的情人、后来的妻子）。塞尚能够从事艺术，是与父亲妥协的结果，他不敢公开长达十七年的恋情，也是为了防止惹怒父亲。而左拉在小说里则毫不客气地揭露出来，并指明了私生子的存在，这就使塞尚陷入了恐慌与尴尬之中。

《蓬图瓦兹的加莱山坡》60cm X 75.6cm 1880-81年

至此，二人断绝了往来，但三十多年的友情还在暗地里保留着。此后的左拉表面上不再提及塞尚，却选择间接地帮助他，甚至邮寄过钱物来接济菲凯和小保罗的生活。而塞尚在其晚年举办的一场个人画展上，只问左拉来了没有，其他人则是视如空气。即便如此，两人一直到去世，都再也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