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名字叫谢山,Tong画廊为谢山举办的展览名叫“荒原骑士”。策展人告诉我,谢山的确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专业艺术家,而他是一位被精神分裂症困扰多年的患者。
谢山1968年出生在重庆市的东溪镇,从小就酷爱画画。1995年的时候,他开始出现一些精神的状况,并主要表现为幻听。同年他从家中三楼跳下,试图逃离幻觉,但没有成功。之后在精神病医院住院1年,并在这个时候通过重拾绘画——正是绘画让他找到了一种维系真实以及正常状态的方式。
在2013年他自己撰写的简短自述中,他说:“今年我已45岁了,还是天天在家画画,当一个画家是我的理想,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要沿着绘画这条路走下去”。
下:《下午的树林》,布面油画,80 x 100cm,2009
谢山作品最先抓住我的是《下午的树林》(2009)。在Tong 画廊展览的现场,这件作品呈现出一种非常与众不同的面貌。色彩不是以涂抹,而是以一种黏稠的液化形态,以及一种点状的方式附着在画布的表面上。并且与大多数油画通过覆盖多层颜料来构建一种色彩的层次感不同,这件作品的所有颜色都被布置在同一个平面之上,但观者并不会感到它是“平的”。
由于采用了类似点画法的方式,这件作品的耗时是难以想象的,我从画面表面的细节中看不到一点画家着急或者失去耐心的证据。反而是,在每一个局部中,我都可以看到色彩的滴漏和点触都一丝不苟地因某种局部的明暗关系而产生的细微的变化。
《临马奈作品》,布面油画,60 x 73cm,2001
我在展览之后的某一天
从艺术家的材料里看到了这张画
这件作品可以看出艺术家对造型和色彩的纯熟驾驭
能用较少的笔触来合理构建复杂造型
主人公的面部、摆在桌面上的静物细节都体现得很完整
谢山“荒原骑士”TONG GALLERY+PROJECTS展览现场02
树林的景象以及树木的形象对于谢山来说具备特殊的意义,这可能源于某些树上的纹理会形成类似眼睛的图案。
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一种症状高度统一的心理疾病,而是对一大类心理疾病的统称,患者通常会出现幻听,幻视,强迫症以及对真实世界认知的障碍。
在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描述里,某些可怕的形象或者幻觉(诸如布满眼睛的墙壁,或者某个路人波点状衣服上的波点图案会突然“冲进”自己的眼睛里)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并扰乱自己对空间,时间和真实的认识。
《河边的武士》,布面油画,100x150cm,2023
在谢山诸多描绘树林的作品中,《河边的武士》(2023)呈现出的更多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张力和某种视觉秩序的瓦解——相较于《下午的树林》(2009)中艺术家在画布上对于树木纹理高超的模仿与一丝不苟的构建。在《河边的武士》(2023)中,一切的形象都脱离了写实主义的框架,而在一种图示化以及卡通化的框架上呈现。
两个“武士”形象以其四只夸张的大眼睛为最主要特征,其中眼睛的轮廓与前面“树枝”的形象完美融合在一起,而眼睛的蓝色又在色彩维度上承接了画面底部的深蓝色块以及画面顶部的浅蓝色块,从而维持了画面在色彩层面的和谐关系。
画面顶部的那些如英文字母一般的块状物仿佛精神分裂发病时所产生的某种视觉幻觉色块,但在这件作品中这些形象却更多体现出的是梦幻和戏虐,而不是更多与精神分裂症相关的恐惧与不安的情绪。
《室内的鲜花》,布面油画,50x40cm,2020
谢山在2020年进行的另一个与色彩相关的系列是一种呈现出剪纸质感的几何化花朵面貌的作品,其中最好的例子是《室内的鲜花》(2020)。
在这件作品中,用于构建花朵的颜料都使用暖色,并以饱满的红色为主;而充当背景部分的色彩则以蓝色和绿色的色块为主。在散布于整个画面的红色花朵形象中,每一个花瓣都以一个边角分明的色块为单位构建。这种边角分明显然并不来源于现实中花卉的物理特征,而是艺术家的一种风格化处理。
谢山“荒原骑士”TONG GALLERY+PROJECTS展览现场
据策展人说,谢山的视觉功能并不完善,这可能与常年服用治疗精神分裂类的药物有关。在他处理画面的时候,他需要紧紧眯起眼睛并在极尽的距离上观看手中的画笔与画布上的颜料才能完成工作。
我倾向于认为,谢山显然在他早年的时候见过完整的花卉,但近些年随着视力的退化,花卉在他眼中更多呈现出的就是硬边色块般的几何化形象。但谢山也在多年的绘画中获得了对于色彩语言的较强直觉和掌控,所以他就在一种合理的色彩搭配中,来描绘自己退化的视觉中所看到的一些事物的形象。所以在《室内的鲜花》(2020)中,我们可以看到心理疾病对于谢山的伤害,以及艺术家是如何通过艺术的方式来直面并将这种伤害转化为艺术语言。
《晴》,布面油画,30x40cm,2019
我们可以将《晴》(2019)这件作品看成是另一个将精神疾病所带来的伤害转化为艺术语言的例子。对于长期在药物下维抑制神分裂症的患者来说,视觉会比常人有更大风险遭遇退化和紊乱。
在这方面,患者对于光线的反应会更强烈——昏暗的背景下,一个光斑带来的弥散效应会在患者的视觉中产生更持久的停留,仿佛一个实体的物。这种体验并非如听上去这般美好,事实上,对光的反应构成了精神分裂症错觉的很大一部分,并让患者对真实环境的认知与常人产生较大偏差。
谢山“荒原骑士”TONG GALLERY+PROJECTS展览现场
但我们在《晴》(2019)这件作品中却看不到这种由光斑扩散导致的不安与困惑。占据画面绝大部分面积的光晕中我们感知到的是一种柔和的姿态和温馨的氛围。我们还可以看到,谢山在手绘的不完美的弧形线条中,对于每一个光晕的描绘都产生了合理化的差异性,并且在具体的笔触中充满了耐心与虔诚。
《欧洲中世纪战场》,布面油画,100x120cm,2020
绘制于2020年的这件《欧洲中世纪战场》(2020)油画让我们看到了画家谢山在疾病之外保有的那份童趣与精湛的绘画能力——在看似轻松随意的安排背后,画面的构图呈现出很强的逻辑性,并且在具体形象的描绘上,无论是抽象的几何状物体,还是被高度卡通化的复杂形象,谢山都展现出了一种平衡于技术与童真之间的姿态——这其中最有趣的细节可能就是这些“士兵”的圆形大眼睛形象了。
在整个系列之中,谢山多次将一个人的形象简化为一双大眼睛……这多少让我们想到在他早年对树林的描绘中,也突出了杨树枝干上眼睛状的纹路。在这件作品中,“士兵”的形象被简化成了一双藏在“盾牌”与“头盔”中间的大眼睛,而在所有这些几何状的坚硬色块的背后,这些眼睛显出的一种夹杂了惊恐和无辜,天真与严肃,呆滞与可爱的情绪。我想,这些情绪是存在于谢山意识中的情绪,是他作为一位患者,一位艺术家,每天都在经历和面对的情绪。
谢山“荒原骑士”TONG GALLERY+PROJECTS展览现场
纵观谢山的绘画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他对于历史和欧洲景观的关注贯穿始终。我认为这是一个男孩以理性的姿态试图了解一个领域的知识时的那种在大多数青春期男生身上会展现出的状态。
心理疾病对患者意志的完整性是一种缓慢的消磨,而一些患者在其晚年体现出的往往是更严重的人格的残缺。而在这里,我们看到在病患之外,谢山的心智和理性都是完整的——在对抗精神分裂症的“战场”上,谢山是骄傲和顽强的——他找到了艺术,也找到了对抗疾病最好的方法。
而不仅于此,谢山在艺术上的成就并非只对他个人有意义,而是他的作品的确经得起专业人士的审视,也可以被当作真正的艺术来看待。我认为正是他患有的精神疾病让他可以专注在幼年时侯展现出的绘画天赋上,并乐在其中。而谢山对画面的处理中既有属于艺术家的专业素养,又有属于画家的那种执著和笨拙,还有属于患者的那种在艺术中的自我疗愈——这些身份在他身上的共存只要仔细审视一件属于他的作品的局部就会看出来。我相信这一点会成为任何一个有机会审视谢山绘画作品实物的观者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