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不必「张帆的拉杂辑」



 


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在798的一家咖啡馆,我有幸参加过一场关于抽象艺术的座谈会,当时在座的以及通过视频参与的都是创作抽象绘画的艺术家,可说是其乐融融。


 


在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呼呼啦啦进来六七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一位带着眼镜的瘦小的男孩,应该是他们的头领,自我介绍是某个卫视的一个节目组,在做一个关于艺术的综艺节目(后来我也没发现这个大卫视有这么个节目,所以应该是没弄成)。

 

他们入场以后,整个气氛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尽管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在开始的十分钟,或许可以说是有种略带荒诞的热烈。


 


年轻人进门不久就抛出了一个问题,大意是:你们能迅速地让我们明白你们的抽象艺术都是什么意思吗?


 


那天,善良和蔼的老艺术家们的真诚与耐心让我有些感动。





 


每一个以艺术为职业乃至为事业的人,小时候基本都经历过枯燥乏味但又必不可少的基本功训练和基础知识的学习。学音乐的每天都在练琴,学舞蹈的每天都在练功,学画画的应该算是最不艰苦的一种,但也是一笔一笔的练过几年,然后背着画板画夹子风尘仆仆地奔赴全国各地的考场。等到上了大学,大家洗心革面,重新再练一遍,并开始去试图理解怎么才算真正意义上是在“画画”的问题,同时还读了一些书,看了一些展览和电影,听了一些音乐,憧憬了一下未来的艺术道路。毕业以后,大部分人挥手撤出,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留下的同志们感觉一切的学习好像刚刚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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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一个刚从美院毕业的学生在未来应该怎样去画画才是“进步”的,怎样去搞艺术才是“正确”的,怎样去创作才是“有效”的,怎样去让别人理解自己搞出来的艺术才是行得通的。认真画画的有志青年们都会常年坐在工作室里对着一片狼藉苦苦思索百般尝试,真实地体会着画画中的享受与折磨。每一个热爱绘画的人都曾经盯着自己喜欢的大师作品数年如一日,慢慢感同身受地明白一幅杰作的妙处,最终学会既主动、又本能、同时有理、有据、自信地判断一件艺术品的成败优劣,而不再是通过其他人的讲解、阐述那种间接的转译,这件事情的过程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人们从来不会去要求一个数学家,用最快的速度,最简短的话语,传授一个复杂的定理。如果谁想弄清楚小到一个公式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大到数学意味着什么,只能从1+1=2开始,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是专业,需要拿出时间和精力去一步一步地学习,才能明白。


 


所以世界上好像一直存在这样一种误解:艺术是不需要研究和学习的,艺术不是一门学科,至少不是一门严谨的学科。艺术既是一种玄学,同时又可以瞬间解释清楚。艺术没有什么逻辑和推理,也不需要分析。艺术神秘的窗户纸可以随时被捅破,再之后就是个人人都可以,并且人人都应该理解的一清二白的东西。既然连梵高那么伟大、孤独的艺术家都可以让所有人看见“热烈”,那么假如对于某种艺术,自己非但没有被触动,甚至没有被激怒,连厌恶都谈不上,只留一些莫名其妙,那一定是艺术家的问题。艺术家应该有责任有义务有能力让每个人都直观地了解艺术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假如一个人在一座美术馆、一间画廊看到一个自己不明白的东西,是可以去尽情讽刺、挖苦和嘲笑那个为此呕心沥血的创作者的,错的是艺术家。假如在网上看到新闻,一张“简简单单”“什么都没有”“连小孩儿都会画”的抽象画被拍卖了几千万美金,那么也是可以去咒骂、戏谑和忿忿的,错的还是那个一生都在面对画布挣扎的艺术家。


 


我不懂,可是错的是你,这种逻辑只能只敢只会发生在艺术身上,没有一个人会狂妄到对着造原子弹的科学家和拿着化验单的医生发出这种声音。有些类型的艺术家经常是处于一种无奈、尴尬与幽默共存的状况中:心都操碎了,换来的是一句理直气壮的质问:你能快速让我明白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世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奔波忙碌,都努力地学习了一种知识或者一种技能,每一种职业其实都是一种无休止的辛勤劳作,每一个劳动者也是竭尽全力去在某个领域发光发热,奉献自己,方便众人,由此而来的对世界对人生的感受,那些难以启齿的五味杂陈,也只有自己明白。每个人的喜怒好恶、所思所想都组成了一个独立的完整世界,这些小世界们并不存在什么标配,人如蝼蚁,分工不同,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无非是自己熟悉的一小块领地,这领地也只有自己才会去珍惜和爱护。众生皆苦,人生值得,值得消耗,值得坚守,值得尊重。


 


所以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误解:艺术是主宰,人类不能没有先进艺术的引导与棒喝,人类失去艺术之光就是失去方向。艺术是人人都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能够欣赏种类繁多的艺术形态是人人都应该掌握的日常技能。不懂得用艺术充实的人生是不圆满的人生,只懂得用相声小品选秀综艺找乐儿的娱乐生活是低质量的娱乐生活,艺术要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的麻木深渊。假如人们对着艺术家的自言自语和慷慨激昂感到茫然木然不以为然,那一定是种自甘堕落不求上进。艺术家是最清醒最文明的群体,艺术家拥有最敏感最细腻的情绪和感受力,艺术家还是社会的良心和手术刀,假如一个社会不以艺术家和艺术为重,那这个世界就是急功近利的文化沙漠。


 


我在这,而你居然看不见。我给你,而你居然不要。我表白,而你居然拒绝。你完了,你没救了。





艺术家,是离真实世界最遥远的人群,尽管某些样式的艺术赋予了创作它们的艺术家一种自己在探求,怀疑与质问的幻觉。勇士不必躲在艺术的背后。艺术家常常大言不惭,可能够接近真理、造福人类的是科学家,而科学家并不会去嘲笑讽刺鄙视广大的科学门外汉。


 


是,如前所述,艺术当然也是一门学问,但艺术在作为一门学问而不是一件商品或者武器的时候,其实只需要作者本人这唯一一个参与者。艺术家的自私就是无私,艺术是用来强迫自己,而不是绑架他人的。艺术家创作作品的最真实,最可贵的理由只是出于内心的需要和随之而来的对此主观价值判断的求证。说到底,创造艺术只是艺术家自己的事情,“人人有功练”真是句绝妙的反讽和嘲弄,搞艺术并不需要摆出天然具备正义的模样,艺术家最虚伪、最低劣的姿势就是刻意做出俯身动作的自我陶醉和自我感动,那种戴上面具操弄道德和情怀、一脸“慈悲”“公平”地用所谓“艺术”去“关怀”“发声”,用所谓“艺术家”的自我认同与标榜去扮演表演自己永远不会成为的角色,都不过是对种种庄严现实、善良同类的轻浮调戏。




 

是误解都无解,所以,各过各的,不必强行交集,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也挺好的。




撰文: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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