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建国:“肉身成道”归去来兮

文 王礼军  译 贺潇  图 佩斯北京


2017年3月9日,隋建国最新个展“隋建国:肉身成道”在佩斯北京拉开序幕。这是他从中央美术学院退休后,作为“职业艺术家”的首次亮相。

“肉身成道”这一具有强烈宗教情怀的词语,正体现了艺术家隋建国对雕塑的信仰。雕塑的本质是什么?这一直是萦绕在隋建国心中最大的疑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从不墨守成规,每一次对何为雕塑的追问和深入思考,都引来同行们的激烈讨论。人们看到的终只是冰山一角,如同石投大海,溅起的涟漪虽能博得阵阵喝彩,但石沉大海的决绝才是真正让人敬佩的。

一块泥,一个雕塑的开始,捏泥成形,一个雕塑家的开始。在中国的当下,从没有一个雕塑家像他一样,一旦开始了便再也停不下来。以《衣纹研究》系列作品,隋建国探讨了泥塑的写实语言在当代的可能性。以作品《时间的形状》,他探索了雕塑所具有的时间维度;作品《运动的张力》,他探讨了雕塑在空间场域中的形态及与人的关系;在2015年的个展《触手可及》中,他探索了外力与引力如何作用于物质媒介,使其成为“雕塑”。而在这些线索背后隐约可见的是他对泥——这个最寻常卑微材料的苦苦探索,终于在今年佩斯北京推出的“肉身成道”个展,全面梳理并展示了他2008年以来,从《盲人肖像》开始的一系列思考及研究成果。雕塑,于他者可能只是一种空间的权力;于创作者,却是身体的遁入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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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迹No.3 铸铜, 165 × 100 × 72 cm, 2014 – 2017


泥在雕塑家的手中,是富有生命力的。不仅是因为它可以成为雕塑家心中觉察到的美的对象,更是因为它能保留雕塑家创作的运动痕迹甚至是手心的温度。这让人想到文学中的描述,女人光脚在泥里走过,后面的男人踩进她的脚窝子里,那种不可言语的沁人心扉酥麻感,或许正是泥所弥散的魔力。艺术家的创造从不只是来源于他的敏感,更在于他心中的执念。早在1995年,隋建国看到首次到中国美术馆展出的罗丹作品,就已察觉到罗丹晚年的作品已脱离人体,而是接近单纯的泥塑本身。他说:“2008年,这个记忆一下被我提取出来了,我想做的只是捏泥本身——闭着眼随意捏,捏出什么是什么,对于泥塑来说,这可能是最纯粹的。”

闭着眼睛随意捏,意味着隋建国开始摒弃视觉的参与,而信赖身体本身的本能运动。相比于绘画,雕塑多了一个可感的触觉纬度。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出发点,隋建国几乎是在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缝隙中,把雕塑的概念提纯到一个形而上的层面。就像他的身体力行,不是观念的演进,而是身体的摸索。

随意捏的泥团泥块泥疙瘩,怎么看都是简单而寻常之物。隋建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何在?在这次的展览中,一系列具有纪念碑性质的青铜雕塑,那些似乎被一只巨大的手揉捏,带有明显隋建国指纹的泥状物,源自艺术家之手,却成型于最新的高精度3D扫描技术和光敏数字打印技术。雕塑家多沉溺于造物的快感而不能自拔,隋建国却彻底摧毁了以手造物带来的虚假荣光。机器复制的精确和细腻给观众所带来的前所未有感官震撼的同时也夹杂了一种隐隐的失落感,似乎一种主体性瞬间丧失殆尽。而这可能也正是艺术家所要探讨的问题。在《盲人肖像》系列中,从开始蒙着眼(摒弃视觉的干扰)捏,到逐渐随心随意的捏,从依靠造型经验二次创作放大,到机器的精确复制。隋建国也逐步退却了原本作品中的浪漫主义及表现主义色彩,而走向更为纯粹的去主体性的客观主义。去主体性意味着媒介材料的性质得到最大的释放。这种释放也正好帮助我们理解何为雕塑。

不同于极简主义,艺术家主体性的彻底放逐,隋建国选择有限度的离场。他让主观意图和审美意图抽离,而让身体运动的物理效应留下,这就是肉身成道的奥妙。

隋建国用“我在即我思”逃脱“我思故我在”的窠臼。但要说明的是:在这些作品中,隋建国并没有刻意遏制审美的发生。从他的极具形式感的《手迹》作品和同时展出的另一件影像作品《肉身成道》便可窥见一二。他用高速摄像机记录下自己捏揉泥巴的每一个瞬间。泥在艺术家的双手运动中,充分展现其柔顺和韧劲,细腻与粗糙的别样美感。雕塑家擅长跟物质材料打交道,而大部分材料都需要艺术家有限度的屈从材料的意志。而泥在隋建国的手中,最大限度的屈从了人身体的意志。不管是展厅前成千上万的手捏泥团,还是展厅内,体量被放大几十倍的青铜雕塑,身体始终是看不见的在场。而影像记录用另一种语言弥合了这种身体的不在场。

“肉身成道”反用了源于基督教学说的“道成肉身”的理念,上帝对人类的爱,通过耶稣这个肉身体现出来,所以叫道成肉身。而“肉身成道”似乎更有一点阳明学说“知行合一”的味道。作为抽象理念的“道”,不是在身体的践行中被揭示出来。而是身体在的摸索过程中,逐步反射出来的,同时又作用于身体继续摸索。这就可以理解隋建国从蒙住双眼开始的“做肖像”到“无思想”的手的任意揉捏的转变。这个转变分成了两部分,一是艺术家观念的推进,一是作为工业4.0的技术革命。当很多同行们对超精3D打印抱有疑虑,隐隐担心对雕塑艺术带来冲击时,隋建国选择了更自由自主的拥抱工业革命带来的新成果。就像照相技术对古典写实绘画的冲击,从而给绘画这个古老的行当撕开了一条裂缝。3D打印会给同样古老的雕塑艺术带来一场革新吗?隋建国无疑在另一个棋局上布下了一个棋子。

从作品本身的发展来看,隋建国早在十年前就用手捏出了跟今天一样的泥巴。或者只是在放大的方式和呈现上有所差别。那这十年的摸索难道只是等待更为精进的技术突破吗?显然不是。那成百上千的泥疙瘩,是在身体力行的关闭自己作为一个雕塑家所固有的认知模式。第一个随手捏的泥块和第一千个随手捏的泥块,从形制上看没有区别,但从性质上看却有很大变化。因为一种有意为之的捏造感逐渐被下意识的身体运动所取代。如果说很多人还在拘泥于: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捏的范式,那隋建国已经意识到:怎么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忘记捏这个行为的存在。如同你在说话时,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说话。不得不说,这已然大大突破了关于雕塑的形而下思考,从而进入了形而上的认知哲学层面。

其实这种推进正是现代主义的一个尾巴。当绘画从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进入到抽象主义和极简主义之后,绘画的核心本质被逐一揭示出来。绘画无关乎其它,本质上只是平面上的色彩和笔触。同样雕塑本质上只是一些具有空间、体量的物质材料。现代雕塑的焦点多聚焦在钢铁、塑料等工业材料上。或者不加修饰的石头、木材等自然材料上。而使用最广泛也最悠久的泥却时常被忽视。因为在雕塑家的观念中,泥只是变成石头和金属之前的一个造型替代材料。就像是一个替身,很少直接作为独立的个体意志出现在观众面前。隋建国的独到之处就在于他把这个替身推向了聚光灯下,推到了观众的眼皮底下。很多人在面对现当代艺术时,常常无所适从,但在隋建国的这些《手迹》作品前,丝毫不用担心有障碍。它看上去就是那么一目了然。它们是泥,也是传统的铸铜雕塑。没有艺术家的刻意修饰,也没有故弄高深的玄妙营造,有的只是艺术家揉捏后留下的指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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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迹No.4 铸铜,290 × 185 ×130 cm, 2013 – 2017


如果说雕塑家习惯用泥模仿客观世界,那又要用什么来模仿泥呢?没错,隋建国用科技的力量,用新的人造物模仿了泥。人用自然之物花了成千上万年来塑造所谓的人造之物。而现在,艺术家们用人造之物塑造起原本的自然之物,至少在观念上完成了这样的塑造。

古人讲: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隋建国在他50岁时,看到了《时间的形状》;而在六十岁时,他卸下教学行政工作后,再无有案牍之劳形,从而更为放松地思考“雕塑的形状”。从他的《地罣》到《中山装》、《恐龙》,他把雕塑的形状越做越清晰,而从《大提速》到《运动的张力》,他又把雕塑的形状越做越模糊。而从《盲人肖像》到这次展览的《手迹》,他把雕塑的形状再一次清晰的带入到观众眼帘。他不断勾勒雕塑的形状,也是在勾勒自己的形状。这个清晰而高大的身影在中国当代雕塑界就是一面旗帜。他身上有着强烈的社会印记,当他作为职业艺术家回归公众视野时,隋建国不经意间,也逐渐模糊掉了历史、社会给他的烙印。一个模糊的隋建国身影正在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