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汪洋 译 李竹君 图 東京画廊+BTAP
从Χώρος开始,转而到Spazio,再到Espace、Espacio、Raum等等,Space的概念就仿佛一段挥之不去的魔咒,在千百年的艺术嬗变当中被反复颂念。无论是雕塑还是绘画,空间因素始终是西方艺术的内在要旨,而且,即便在当代艺术的范畴里也从未消退过。待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物派”在日本的出现,使得Space转化为スペース,这是在西方的既定概念里又一次加入了东方的理解。“物派”艺术家群体普遍运用现成物或自然物来制作作品,这种一反常规的创作方式,一方面为现代艺术(尤其是亚洲现代艺术)注入了新的活力,一方面又成功地开拓了现代艺术的新边际。菅木志雄作为“物派”当中的一员,凭借其多元化的艺术探索,建立了独特的艺术语言,直接影响到了当代艺术的演进脉络。今年春季,東京画廊+BTAP在798举办的菅木志雄个展,再一次汇聚了他的诸多作品,让人们得以近距离地了解他的艺术理念。
如何把控空间以及对空间进行再度挖掘,是菅木志雄的一贯课题。从现实的角度而论,空间是一个与时间相对应的物理概念,是具体化的、实际物质存在的维度,既包纳长度、宽度、高度,又包纳广度和深度。从艺术的角度来看,空间又是一个抽象化的、涵盖哲学思维的概念,既包括组织的构成,又包括形式的意味。进一步的细究起来,“空”是一种姿态,不是简单的空洞或泛泛,而是与“实”相对的“虚”。“间”是一种状态,介于不同的事物之中,而且还不隶属于相关事物,既要相互关联又要区分彼此,还要牵连到相互的作用与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对空间的定义不亚于对“宇宙”的定义。作为东方人,菅木志雄还舍弃掉了外在的东方文化符号,只保留内在的东方美学意味,不再拘泥在烘托情调的地域性艺术家范畴。他的艺术语言贯通东方与西方,所有作品的出发点都是基于对“物”的观察,也是对“物”的再发现。如果,冰块是不再涌动的水,那么,石头则是曾经隆起的山,木材也可以是停止生长的树,于是,自然之物从此不再“自然”,客观之物不再“客观”。
散域 颜料 木
40 × 40 × 11 cm, 2000
空气流路 木 颜料 塑料 薄膜
273 × 543 × 28.5 cm, 2006
相较之下,博伊斯像是一个萨满,他能激发出隐藏在“物”中的灵魂之歌,菅木志雄则像是一个匠人,只专注于自己手底的“活计”是否完善。在展览中,三幅不同的小型纸本作品,同样创作于1975年,同样注明《无题》,同样表达着抽象的意味。简洁明了的直线爽利地分割开画面,同时还赋予线条一定的色彩,以致呈现出某种律动。单以强悍的直线搭构而成的画面空间,严谨的几何形式与马列维奇的绘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在与其他立体作品的对应下,三幅《无题》更像是精心绘制的设计图,或者像是针对其他作品的指示图标,用以一窥门径。
不同于关根伸夫的大地艺术,菅木志雄更关注材质的本身,对材料的选择也更加宽泛。反观传统雕塑,他使用的材料大体只有石、木、泥三种,而且是要模拟生态或模拟物态,即是模拟出非制作材料本体的其他形态。菅木则直接放开了材料本体,极力复原材料的常规面貌,使材料的原始特质不再萎缩在作品里面。在创作《连接的边界》时,就是选择了现代工业化的木板和铁板。整张的杂木板被制成规整的箱体形状之后,按照不同的几何线条切割开表面,并保持棱角状的凸起。这些被切割开的线条仿佛是数学演算后的结果,伴随着大小不一的凸起物,富于理性与力度的同时又兼具强悍的节奏感,不啻于抽象雕塑。乌黑的铁板也被同样制作,在人为加工过后,依然保持有材料的原初感觉,既强调了物质属性又增添了不同的质感。
从混乱到和谐,然后从和谐到再次混乱,艺术一次次的如是反复,艺术家更是乐此不疲。不同于绘画的虚拟,《四边共享》和《周围的间隙》的线性结构将物质“还原”到二维空间,将实体彻底视觉化(但不包括产生视幻效果的错觉)。在现代艺术中,无论是雕塑还是装置,统统归纳到视觉艺术领域。在现代雕塑仍然保留某种暗喻性质的时候,菅木志雄的装置作品已经放弃了文学语言的解析。他在三维实体之间消解掉了三维错觉,同时也消解掉了形象的能指部分,在视觉上重新梳理物与物之间、物与环境之间的并置关系。由于没有了文学性的情调装饰,因此展示的部分往往就是最坚实的结构性框架。作品所具备的开放性触角在其放置的环境中延展开来,并获取到膨胀数倍=体量的“场”。这种即时的在场感,既回溯到了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又将弥散的思维聚合到无限之外。
此外,作品的单纯化不失为一种宏大的力量,简化则是单纯化过程当中必不可少的步骤。如何面对材料,是第一次选择,如何将其简化,便是第二次选择。简化是一种凝练,不能等同于武断地减少一些细枝末节,或是删除掉一些繁缛的零零碎碎。它一方面能够将母题的符号化达到质的变化,另一方面能够把作品的具体结构和特征发生量的转变,而且在简化的过程中,总是充满着无限的自由度和可能性。简化,还可以看作是一种抽象化的表现手法,尽管愈来愈远离常规的视觉经验,但绝不是肤浅的夸张变形或故作神秘,经过简化的“提纯”能够使作品形式得以升华。同时,东方的大乘佛教给予了更大的阐发缘由,借以区分开西方现代艺术的表述模式。日本的“道”与“禅”不单单是保持空寂与沉静,更是将一种注视巧妙地转化为一种凝思。西方现代艺术终究还是人本主义,是以作品为阐发原点进而强调人的主观意识或精神指向,作品的内涵一定是“人”所给予的。而在菅木志雄的作品中则不然,“人”并不是必须强调的因素,既然“物”已存在,那么悠然“物”外便是一味禅机。而且,不但“人”可以给予“物”一定的内涵,“物”也可以给予自身一定的内涵。或者,视域里的“物”还可以不再负载任何内涵,空空而已,满满即是。
PROTRUSION 925S 木 铁 丙烯画 193.5 × 180.5 × 10.5 cm, 1992
对于一件作品的成败而言,具有决定性的因素永远不会是其外部的形状和质感,而是其内部的逻辑和思路。正如乔治巴塔耶所言:“在共同的条件下,时间被取消了,被关闭在持久的形式和预见的变化中。处于一个秩序内部的运动使时间停止了,凝固在一个测量和平衡的系统内”。关于作品间的“测量和平衡”不仅体现在内部的秩序,而且其外在表征为形态的稳固。而且,物体的存在并不是单一体,物体与物体之间会相互关联,与周围的环境也会产生关联,创作于2006年的《空气流路》正是这样一个作品。位于作品两端的四方柱对称而立,具有某种戏剧感。可是,柱体只有三面是由三块厚木板围合,独缺最后一面。就在这个“缺陷处”一幅宽大的塑料膜被平直拉开,仿佛是一张透明的网,既分隔着彼此又牵系着彼此。木板的厚重与薄膜的轻盈组成了令人错愕的对比,使观者与菅木志雄一起再次解读“虚与实”、“轻与重”。
在理解通常的艺术作品时,传统的定义总是将主题、审美、意趣等列在第一位,物质实体处于第二位。在菅木志雄的作品里,艺术所传达的或艺术品所承载的不再是生活,也不再是对现实的模仿。因此,当题材变得无足轻重,形式就会变得相对果决并独立出来。由于形式挣脱了主题的限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也得以重新塑造作品内涵,进而重新确定艺术与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一件艺术作品,不再是体验某种情感,而是接收某些信息。这一点,和原始艺术有着相像之处,就是避开了技巧性的描述,直接致力于撼人心魄的形式创造。也就是说,去除掉来自日常生活的禁锢,也摆脱掉任何传统观念的羁绊,可以更明晰、更真切、更强烈地感受到艺术本体所带来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