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旭辉 译 柯玲香 图 长征空间
陈界仁 :中空之地
长征空间 / 北京
2017/10/28 - 2018/2/4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台湾,陈界仁曾以游击式的行为艺术干扰当时的戒严体制,1987年台湾政府解除戒严后,他曾停止创作八年,直到1996年才重新恢复创作,开始和失业劳工、临时工、移工、外籍配偶、无业青年及社会运动者进行合作,并通过占据资方厂房、潜入法律禁区、运用废弃物搭建虚构场景来拍摄摄影创作,对已被新自由主义层层遮蔽的历史与当代现实,提出另一种方式的“再-想像”“再-叙事”。
1998年陈界仁呈现出自己首部摄影作品《魂魄爆乱》之后,相继创作了《凌迟考:一张历史照片的回音》《加工厂》《帝国世界》《残响世界》等影像作品。2017年10月28日“中空之地”在北京798艺术园区内悄然开幕,这也是他在相隔7年后再度于长征空间举办的个展。
在2010年个展“帝国边界”中,陈界仁聚焦讨论“帝国”的各种规训与治理策略,以及对其从属区域不断进行重新编码的改造工程。而此次展览依然延续着这一叙事逻辑,展览展出了7组作品,其中61分钟的电影《中空之地》为主要的放映单元。在这部电影中,艺术家借鉴了中国的丧葬和民间戏曲的艺术方式:丧葬表现为在一定的行进距离内部进行哭丧和行跪拜礼,而民间戏曲对生存经验的提炼方式在于它本身有一套标准化的程式化系统在起作用。所以在《中空之地》这部微电影中,男主人公身着矩形模型,在仍然在世的情况下被众人抬着向墓地进发,众人一边行走一边发出“没有名字,怎么办”等词句,反反复复。这件作品延续着2002年《凌迟考》的一些特征,《凌迟考》的主角在清醒的状态下被灌食鸦片,在迷醉中被酷刑折磨而死,这与《中空之地》的男主人公在仍然生存的条件下被送葬在时间结构上是相同的。
回看中国历史,凌迟最早出现在五代时期,正式定为刑名是在辽,此后,金、元、明、清都规定为法定刑,是最残忍的一种死刑。共需要用3357刀,并且要在最后一刀,也就是第3357刀,将罪犯刺死,才能凌迟成功。凌迟与资本剥削在时间线和对个体催眠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而它在古代除去是一种彰显道德的刑罚之外,在漫长的处刑过程中也是统治者彰显其权利合法化的过程。所以说被凌迟者在一定时间段被充当着活体雕塑体现着集权意志在公共空间的弥散。
在陈界仁的电影中,“哭孝”的过程也是一次集体倾诉的过程,像一场传统的驱魔仪式,群体逐一的读白既是对男子个体的遭遇倾诉,也是群体命运的一次显影,男子身下的几何形结构寓意着“帝国”的幻想,它是一种空象,当然也是资本全球化的一般缩影。从工业革命到艺术上的形式主义制造,从野蛮入侵、殖民经济建构到变相金融投资、劳务派遣制度建立,资本主义在金融和技术革命的帮助下可以随时随地将全球任何地点的人口作为自己的消耗资本加以填充,因此劳务人员也就成为陈界仁所说的“全球监禁,在地流放”。他们就像悼词里所吐露的一样:失去了故土,失去了名字,失去了方向,只是作为“帝国”的养料逐渐走向死亡。
展厅中另一件作品《推移者》原为《军法局》影片中的片段,在陈界仁将它剪接成循环放映的独立短片,并将影片装置于由铁皮构筑的铁皮屋内─无名群体在铁箱内部推动这个立方体向不明的方向行进,这点上与4000年前人们修建金字塔非常相似,只是物的立方在时间的累积中逐渐变得更为细致和具体,其中既是商业的,也是技术的,对于西方这种强势文明的冲击,任何地域性文化建构都会捉襟见肘。
陈界仁认为:台湾在经历长期被支配与处于“多重主权重叠”的历史与政治状态下,人的内在精神已被彻底“碎裂化”,并成为一个不断“遗忘自身”与丧失“历史性地思考与想像未来”的社会。这种对潜在“他者”的建构和讨论一直存在于陈界仁的创作当中,而这也是今天在反文化殖民实践中被反复激活的热点。除去西方技术和金融对东亚地区的封锁和控制外,台湾政府在功利主义下的不良政策也在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残响世界》这件作品,艺术家以图文并茂的方式展开乐生疗养院背后的一段故事:乐生疗养院在1930年成立,光复前称作“台湾总督府癞病疗养所乐生院”。这里监禁并隔离着台湾日据时期的麻风病人,1994年台湾省卫生处将乐生疗养院卖给了台北市捷运局,将地铁新庄线机场设置于此(也就是地铁的机电厂),政府要强拆乐生疗养院,遭到了院民及社会人士强烈抵制。乐生疗养院从日据时期创立到现在超过80年,见证了台湾政治、医疗、公卫与人权的发展。在此地勾兑着上层和底层,医与患,权力和权益多方的角逐,但最终的现实还是以底层的妥协,被欺骗,被隔离,被抛弃为结局。
装置作品《星辰图》以机械滚轴为载体,在缓慢的图像位移中呈现一个脏乱的房间和睡在榻榻米上的男子。这件作品的起源来自陈界仁大哥的亲身经历,艺术家回忆道:“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爆发,同年,我大哥失业。这也是台湾自1980年代末,传统产业大量外移后的第二波中年失业潮。2008年某天,大哥于长期失业、罹患重度忧郁症后割腕自杀,在被友人送往医院急救回家后,原本已很少出门的他,过了一段时间开始将其漏水的住所缓慢地改成一个收纳各种‘异知识’的图文数据库,这个不断膨胀的数据库整齐地塞满整个屋子,但不知为何,他却留下一个未安装电灯的房间,任其荒置。我不清楚他在研究什么,或想建造一个什么样的空间。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会突然发来简讯,告诉我该注意什么,或者什么事该如何处理。年初某夜,我跟他在那个塞满‘异知识’的屋内一边聊天,一边看着那个幽黑的房间,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房间装灯?’他说:‘那是属于灰尘的世界。’”这次对话也是激发陈界仁创作《中空之地》的一个原因,而大哥作为一个技术蓝领的遭遇揭开了一些潜藏今天普遍经济和文化全球化现象背后的一些事实,人的记忆、情感与精力被信息和技术格式化之后还残存下来什么。
作为一名左派艺术家,陈界仁的作品在亚洲乃至全世界的艺术界中都有着重要的位置,这也让我们思考,在历经85思潮的洗礼之后,国内艺术家早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面向底层、面向经验的创作,但随着市场的推导,潮流的更替,大量的左翼艺术家已经销声匿迹,那么无论从方法论还是意志力来看,国内艺术生态中都没有强有力的声音发出。此次长征空间的展览无疑是一次难得的经验积累,也是对国内文化的一次鞭策。
陈界仁“陈界仁:中空之地”长征空间展览现场
陈界仁“陈界仁:中空之地”长征空间展览现场
星辰图 黑白相纸 机械滚动条 , 210 × 131 × 31 cm, 2017
35mm无居所者、租屋者、房贷者的肖像, 17’15’’, 2008